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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松的日記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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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水豆腐
作者: 國松	日期: 2010.12.14　　天氣: 　心情:

那一年，我自助旅行的腳步踏進了京都清水寺，拾級而上，對於放眼所見的盎然古意、恢宏格局，在在歎為觀止。我像一個用功的學生，沿途做筆記。

他患老年癡呆症解說古蹟很生動

「這是日本建築中罕見的手筆，一百三十九根巨大的圓柱，就這樣從錦雲溪上空延伸出去，成為一個懸空的大舞台，由裡至外，不用一根釘子……」

咦？完全不用一根釘子？一長串流暢悅耳的英語吸引我回過頭去，敘說者是一個穿黑亮皮衣、披棕色圍巾的老先生，從呢質圓帽下露出的髮絲銀白，分外流露學者風範。傍在他身旁的，顯然是他的夫人。

「妳看，這正殿大門……」我也順著老先生手指的方向看，那是兩扇高如參天的巨門：「平常都是關著的，裡頭供著一尊讓人一見就不由想流淚跪拜的千手觀音，每隔三十三年才會開放供信徒膜拜一次。」

我對那淵博的老先生、娟秀的老夫人充滿了好奇，不由自主地，居然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。

「我們姓坂口，他在歐洲當了幾十年外交官，退休幾年了，京都是他的故鄉。」老夫人無預警地回頭，用有著明顯英倫口音的英語，笑盈盈地這麼對我說：「相隔半世紀，沒想到舊地重遊，他都還記得。」

我一路偷聽，原本就覺得冒昧，結結巴巴地說：「老先生的解說很……生動，像在讀很棒的歷史小說……」

坂口先生興致很高，語音鏗鏘地不停說著一些我生平第一次聽說的典故。他的妻子悄悄告訴我：「他的老年癡呆症愈來愈嚴重了，已經經常不記得事情。今天難得讓他掀出這麼多記憶，實在非常難得。」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：「我想，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出遊了。」我始料未及，非常訝異。

我們出寺、下山，路過音羽瀑布。在林蔭坂道比較不狹隘的地方，出現幾個蓋在崖邊的亭子，亭裡鋪著舒適的蒲團。坂口夫人熱情地邀我一起進餐，說賣的是當地最有特色的水豆腐。

水豆腐擺在眼前醬油和碗都不對

我們面前，分別擺了三個茶褐色的陶碗，碗中的湯澄澈至極，碗底墊了一塊厚墩墩的昆布，昆布正中央，是一塊白得無瑕無垢的嫩豆腐。我想不到，居然會有「簡單」到這種地步的料理。我試著喝了一口湯，果然如我所料，像開水一樣，一點味道都沒有。

「把心放開，讓空氣進去，讓心事出來。聽聽蟲叫鳥鳴，豆腐，就不只是豆腐了。」坐在我對面的坂口夫人這樣提醒；不說還好，自己的「缺乏慧根」被一眼看穿了，實在很尷尬。

「豆腐不是這樣的！豆腐不是這樣的！」坂口先生先是安靜地盯著碗裡的豆腐看了半天，忽然很洪亮地這麼喊了起來。

「是的，豆腐都是這樣的。」坂口夫人也不慌，不疾不徐地說，把他推開的湯碗，又溫柔地端回面前。

「不一樣的，妳看，豆腐那樣大，連昆布都遮住了。」坂口先生仍喊著。

我低頭看了一眼，果真雪白的豆腐胖胖大大的，但這會影響吃的感覺嗎？我實在沒有概念。

「真的，是差不多的。」坂口夫人努力勸撫，店鋪老闆在隔著約莫三公尺寬、靠近山路的廚房裡聽到了，不待吩咐，十分迅速地主動換來新的一碗豆腐。「是我們疏忽了，真是對不起啊！客人。」

我繼續吃我的豆腐，參我的豆腐禪。

沒想到，老先生的警報又響了：「不是這個醬油，太甜了。」

這一次，坂口夫人有些不好意思，起身跟鄰座兩個很斯文的女生，淺淺的鞠躬：「是這個醬油不會錯的，隔太久啦，你有一點點糊塗了。」

就在這個時候，方才那個胖胖的、圍著藏青色圍裙的店老闆，居然又「登登登」跑步過來：「這一帶有好幾個店，上坡的那個鋪子，醬油沒這麼甜，我去換一些來。」

當「對」的醬油上了桌，還不到兩分鐘，坂口先生又喊：「怎麼用這個碗？我和妳用的是碧綠色的碗，上面有細細白色的花，不是這個，不是這個……」

附近幾個亭子的客人都被驚動了，紛紛探頭張望，坂口夫人輕移步伐，走到亭口彎腰、輕聲道歉。而我用日語輕輕地告訴鄰座的女士：「老先生的腦子不靈了，醫師不給出門，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旅行了。」那幾個並沒有感到生氣或不耐的客人，聽我如此一說，都十分動容。

座位缺松樹岩石客人齊力布奇景

這時，氣喘吁吁奔跑過來的，換成胖老闆的女兒，她咧著嘴，爽朗地笑著說：「是有這樣的碗，前幾個月才整批換新的。我家的鋪子用了幾十年，難得老爺子還記得。」說著，把一對綠裡挑白的湯碗，工工整整地放了下來；碗底墊著昆布，上面端坐飄出蓮花香氣的水豆腐。

好大一場工程，總算塵埃落定。陪的人、看的人、跑來跑去的人，都如釋重負，舒出一口大氣。可是，事情還沒有完。

「不是這個位子……那一次，亭子旁邊有棵好粗好粗的松樹，底下有一個形狀像河童的大岩塊……」

這一次，老先生沒有扯開喉嚨大叫，但瘖啞的嗓音絮絮叨叨，有另一種沉重的失落。

這一次，周遭的客人，彷彿都聽到了。有四五個人，從亭子的窗櫺探頭出去眺望，四處尋找。一個看起來是高中生的小姐先發現了：「是不是那一棵？好大的松樹，樹底下真的有一塊岩石。」

「咦？但沒有亭子呀。」另一個漂亮女生這樣說。「本來有的，幾年前換了地方。」店家小姐還沒走，在一旁解釋。

我福至心靈：「我們現在搬過去，不就有了？」大家被我一句話提醒，面面相覷了半秒鐘，居然同一時間站起來，搬矮几的、搬蒲團的、搬餐具的……我們一起移動。

不到五分鐘，在十幾公尺外的那塊頭禿肚凸、模樣像河童的山岩旁，準備好了一個再舒適不過的座位，我們攙扶坂口先生伉儷過去就座。

始終雍容的坂口夫人，這時微微哽咽，附在我耳旁，用英語說：「Thank you for everything．」我雙手連搖，卻見她環拜一周，和還佇立一旁的客人無言地道了謝。

接下來，回到亭子的我們，沒有人繼續動筷子，大家不約而同地，靜靜且專注地看著樹下那對一路扶持的戀人。

或許，大家也和我一樣，在剎那間明白，那樣淡如透明的一碗水豆腐，之所以能夠走過歲月、記憶亙久，箇中其實是「幸福」的滋味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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