辦好父親後事,律師宣佈遺囑,果不其然,爸爸將公司股份全給慕心,只將房地產和現金留給奶奶、母親和慕情。 慕情一點也不意外,畢竟慕心是他最鍾愛的女兒。 母親幾乎瘋狂了,她對著慕心哭吼怒罵,不過,這回爸爸大可放心,他親手挑選的女婿會挺身出來護衛慕心。 慕情學習母親,把憤慨全拋向慕心,她放棄所有財產,走出家門,那個家──她再不回去了。 濃濃的妝、濃濃的粉,她為自己打理一頭金發,那些洞洞環環太久沒戴,洞口已密合起來,本想再穿一次,但心夠痛了,不需要身體上的疼痛來增強效果。 踩著五寸高跟鞋,一身紅色緊身衣,她走進“青春”。 這裡是她出國前常來的那家PUB,四年沒回台灣,她以為店收起來了,結果居然沒有,真是驚喜! 這回,她沒上台、沒跳舞,只是要了杯酒,坐在角落安安靜靜啜飲。 手指在頸問墜鏈徘徊,那是兩枚戒指,一個是爸爸給的,一個是像爸爸卻又不像爸爸的男人給的。項鍊陪著她在異鄉生活,陪著她度過快樂與寂寞。 爸爸呵,他終究還是缺席,還是沒參加過她的任何一場作秀、比賽,他是個最失職的父親,可偏偏……她愛他、崇拜他,比所有女兒更甚。 淚在落,落在混亂的液體裡,一顆一顆。 PUB另一端,歐陽清身邊圍著一群女人,和兩個死黨好友。 這是他單身的最後一天,明天他將要在家族安排下,娶個家世相當的女子為妻。 諷刺的是,直到現下,他連未過門妻子長什麼模樣都不太記得,只隱約聽說她是個女強人。 “K哥,不公平,你只 安娜的酒,不 我的。” 女人過度虛假的聲音,讓歐陽清不耐煩,但他沒表現出來。 說實話,他不介意娶進門的妻子是誰,因為他不看好婚姻,一如他不看好愛情,若非家人堅持,他實在不想麻煩自己走一趟禮堂。 “K哥,明天的洞房花燭夜,需不需要我們幾個姊妹去敦新夫人幾招,教她如何來取悅你?” 女子的說法逗笑了一桌子人。 他感覺厭煩,卻仍掛上一臉痞子笑。向來,他的無害笑容,總讓對手輕 他的實力。 沒錯,他就是這兩年迅速在台灣崛起的法律界新秀,幾個重大案件經由他的手而 得平反,在許多人心目中,他不單單是個律師,更是再世包公。 於是各大知名企業,紛紛捧上大筆金錢,搶著聘他為公司的法律顧問,他成了當下炙手可熱的人物。 “人家K哥娶的是女強人,你以為對方是小可憐啊,個怕死的話就上羅。”一頭紅發的女孩貼在歐陽清胸口說話。 “女強人?那……K哥將來日子可‘福祉美滿’羅!你不會一下子就把我們給忘了吧?”他右手邊的女孩說話。 歐陽清沒回答,靜靜和朋友對飲,小威、老皮朝他訕笑搖頭,對他們而言,娶個強勢女子,會是件辛苦差事。 歐陽清了解他們的意思,聳聳肩,沒辦法,那是他在選擇念法律時,答應下的條件,事情很單純,他不過在履行合約。 “咦?”老皮視線對上獨飲的慕情時,皺眉。 “怎么啦?”小威問。 “記不記得那個女孩子?不曉得是她太愛哭,還是我老撞見她在哭?”老皮指指慕情方向。 單單一眼,歐陽清心被勾動,淡淡的福祉感漫上。 是她!為暗戀老皮,只身追到美國的女孩子。 分手那天,他帶著她享受快樂,她的笑聲清脆悅耳,每每在他夢中響起。他沒刻意回想,她卻時常在記憶間浮現。 推開身旁女人,歐陽清走到慕情身邊,奪下她的杯子,關上她的淚。 慕情抬眼,對上他痞痞的笑,不用思考,她記起他的一言一行,彷佛四年間,她一直在複習著兩人發生過的一切;彷彿四年時間很短,短得不過是一眨眼。 又在地球這端碰上他,衝動依舊,她還是想踢他兩腳,踢掉他討人厭的痞笑。趁著兩分酒意,慕情起身,在眾目睽睽下……踢他。 “我討厭你的笑,一看就知道不是正派人物。”慕情說。 金絲野貓嘲笑再世包公不正派?﹗歐陽清笑得更讓人討厭了。 “這幾年你在那裡混?為什麼那么久不來我們的店?”圈住她的腰,他的唇在她頸窩邊細語。 話退場門,歐陽清 地想起,回國兩年,自己經常在夜裡到PUB來,這裡不缺乏經營人才,他的行為未免詭異。認真想透,自己居然下意識地在等她,等她再度光臨。 怪!的確很怪,野貓滿街跑,他干嘛對她特別注意?﹗ “這家店了不起嗎?全台灣有多少店比這裡更高級,我為什麼要專門混這裡?” 看著他笑瞇瞇的雙眼,為什麼全天下人日子都過得愉快,獨獨她總是盼呀盼,盼著希望到來,然後在希望成真的前一刻,破滅…… 她是不是做了太多壞事?是不是老天故意要罰她? 慕情手指頭在他寬寬的肩上敲敲按按,這首曲子她練了義練,一遍一遍,她在鏡子前做演練,告訴大家,這首曲子要獻給她最崇拜的父親,可惜…… 聽不到了,爸爸總是錯過她生命中的精采時刻…… “你又不說話!看著我,你在想誰?”歐陽清捧住她的臉,把她渙散的魂魄拉回。 “黑道大哥,你可不可以娶我?” 突如其來的一個問句,敦歐陽清怔愣住。 “你習慣在PUB裡面,找男人娶你嗎?” “這樣子不行嗎?我的行為違法?” “好吧,給我一個理由,說得通,我就娶你。” 歐陽清心底有個小小部分在暗自竊喜,這回小野貓沒沖到老皮面前,要求老皮娶她。 “因為我沒有資格得到最好的丈夫,我只適合黑道大哥。” 儘管喝醉,她仍牢記,最好的男人合該和慕心配對;最好的事業應送到慕心面前;最好的父愛……她不配擁有。 她是次等人類,只能分得到次等貨品。 痞子笑開,他只看見話前的輕浮,沒聽出語氣背後的沉重。 “說得好,龍配鳳、貓女配大哥,我們是天生絕配。” 口吻嘻嘻哈哈,戲譫又不認真,他皮皮地從慕情酒杯裡取出吸管,摺摺疊疊,摺出一個塑膠戒指,套在她的中指問,問她︰“你喜歡結婚進行曲嗎?” 慕情點點頭。 瞬地,歐陽清拉住她奔向舞台,搶下歌者的麥克風,玩笑地說︰“各位,今天是我結婚的大日子,請大家舉杯為我們祝福!” 慕情隨他上台,歐陽清走到電子琴後面,彈奏結婚進行曲──sol do do do sol re si do…… 他的曲子彈得有點破,但慕情打心底感動。 第一次有人為她演奏音樂……不!認真算,這並非第一次,他們的“第一次”,在那個看飛機的晴朗下午。 慕情盯住“大哥”的眼睛裡充滿晶瑩,酸楚心臟裹上蜂蜜。 無所謂羅!沒有法蘭西首富可嫁,黑道大哥也不錯,至少他對她有一份在乎與認真。 也許是氣氛太美、也許是場景夠浪漫,慕情發願,她在歐陽清眼裡看見了愛情。 年輕男女,為舞台上相互凝視的兩人而歡欣,人人感染到他們的浪漫,紛紛擁抱親吻,醉人的音樂、醉人的舞步,在熱情的PUB裡面,帶出心悸。 樂手彈奏出柔和曲風,歐陽清走近慕清,擁她入懷,軟軟的身體、軟軟的甜蜜,他想起他們在一起的兩天,時間不長,卻總讓他懷念。 “不去阻止他嗎?”小威轉頭問老皮。 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”老皮說。 “是嗎,你確定他不是喝醉?別忘記,還有場婚禮在後面等著,”小威不贊成老皮的論調。 “誰有本領阻止他行動?”老皮反問。 “也對,我們拚了命,也沒辦法阻止他娶何麗雲。”小威聳肩。 “你想婚禮會如期舉行嗎?”小威轉頭問老皮。 “會吧!這次的聯姻有太多的經濟企圖,我想歐陽伯父不會放任阿K率性。”老皮就事論事。 “既然這樣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站在好朋友立場,他決定出手,走到台上,小威分開兩人。 “阿K,你明天要結婚了,別再玩弄少女,她看起來不滿十八歲。”小威面對阿K,話卻是講給慕情聽。 是嗎?﹗他的結婚進行曲只是尋開心,“在意”不過是想像而已? “我以為有戒指、有兩個以上的見證人,婚姻就算成立。”慕情說。 “小妹妹,你看得太嚴重了。”小威解釋。 慕情望向歐陽清,他沒作表示,單是痞痞地看著她。 兩個艷光閃射的女人跟在小威身後上台,─左一右摟住歐陽清臂膀,紅紅的唇彩在他衣領間留下瑰麗。 “K哥,有我們姊妹倆陪你過單身派對不夠,還要拉只雛鳥來分羹啊?” 瘋狂的單身派對?他要結婚?是啊,世上有誰會對她認真。 點點頭,了解,慕情沒多說話,緩緩轉身,不揮手、不道再見,走出身後的熱鬧世界。 她呵,竟是連黑道大哥都不配! ﹡﹡﹡ ﹡﹡﹡ ﹡﹡﹡ 雨 下,浙瀝浙瀝,濕透慕情衣衫。 夜深,來往行人漸稀,背靠在PUB牆上,她不知道該往那裡去。 還眷戀屋裡的熱鬧嗎?不對,是沒他處可去,慕情請律師將自己的財產捐掉,她告訴奶奶和母親,她要出門去找人嫁,可是……黑道大哥不屑要她……咬咬唇,小小的臉龐淨是蒼白淒涼。 歐陽清從PUB走出時,一眼便望見倚在牆邊的慕情。她的長髮濕答答地貼在頰邊,很野狼狽,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。 歐陽清靠近問︰“你曉不曉得世界上有種東西叫作雨具?” 慕情抬頭,知道是他,複垂下頭。不過是個尋她開心的男人…… “要去那裡?我送你。” 她沈默。 她是只怪野貓!歐陽清嘆口氣,大手落在她肩頭。 輕輕地,她拂開他的手。 “你打算在這裡淋一夜雨?” “不,只要找到一個男人肯娶我,我就離開。” “為什麼非要找到人娶你?” 因為她迫切需要證明,證明世界上有人需要她,她不足看不見的空氣。 慕情沒回答他的問題,轉身定向兩個迎面而來的男人,擠出可憐兮兮的微笑問︰“請問,你們可不可以娶我?” 慕情的野狼狽,讓對方以為自己碰上瘋子,推開慕情,快步離去。 慕情不死心,追上前,加大音量重複問︰“請問,你們可不可以娶我?” 這回,對方加深了力道,將她推倒在行人穿越道旁。 淚水模糊視線,她賴在行人穿越道上,像個六歲孩童,肆無忌憚地哀泣。 歐陽清看不下去,拉起她,把她帶到騎樓下。 “走吧,你不會成功的。” “為什麼?我長得很糟糕嗎?” “沒錯,糟透了。”歐陽清撥開她黏在臉龐的長髮,褪色彩妝在她兩頰劃出道道斑駁。 “總有人不介意我的長相。”她對他也對自己說。 “明天再找人嫁不好嗎?”歐陽清敷衍她,拉過慕情的手。她的手很冰,冷氣侵上他的手心。 “不好,我告訴所有人,今天就要把自己嫁出去。” 她是認真的,並非賭氣。爸爸為慕心安排好丈夫,不為她安排,沒關係,她自己來。 “找到好丈夫要花點時間。”明明是心疼,他卻仍是一臉無所謂的痞。 “好丈夫不見得會愛你,我不需要好丈夫,只要一個男人。”她要一個男人來證明自己必須存在。 甩開歐陽清的手,慕情走向路邊游民,蹲在身邊,輕聲問他︰“你娶我好不好?我會彈鋼琴,娶了我,我幫你賺錢,養你、照顧你,讓你不受風吹雨淋,好不好?只要你娶我。” 游民滿是胡渣的臉拾起,張口笑,一排參差不齊的黑牙齒露出來。 “你看,我有戒指,只要你娶我,我就把戒指給你。” 她拿起頸上的鏈子,在他面前晃晃。 說時遲那時快,對方一把抓住她的鏈子,用力扯下,轉身跑開。慕情來不及呼痛,鏈子已經在對方手中。 歐陽清的動作比他更快,擋在前面,一個左勾拳,將對方擊倒,伸手搶回慕情的鏈子。 歐陽清回頭,他以為自己會撞上一張哭得不像話的丑臉,意外的,並不,慕情呆呆看著逐步遠去的老游民,手貼上頸間的 痛,她連安慰自己都不懂。 “知道自己在干什麼蠢事……” 罵人的話語,在拉開她的手,看見頸子上面兩道深深的傷口時停住。 “想哭就哭吧!”歐陽清將慕情攬進懷裡。笨野貓,連哭都要人數。 “我不哭,我要把自己嫁出去。”搖搖頭,她卯上他了,她不相信自己沒本事出嫁。推開歐陽清,今夜她一定要替自己找到男人。 她表情絕然,彷佛不達目的不死心。 “好啦、好啦,我娶你。”他妥協了。 話退場門,歐陽清讓自己嚇到。他─向是自仰的男人,怎么─個晚上兩次,他把自己“許”了出去?﹗上回有小威出現,拉回他的理智,這回…… 在凝眉深思後,他決定將就衝動。 有何不可,毀約就毀約,反正當時簽下合約有一大半是身不由己。憲法賦予人們選擇事業與未來的權利,即便父母,亦無權剝奪。 娶小野貓起碼證實他婚姻自主,至於家裡想要的商業利益,就讓要的人自己去爭取。 “騙人,明天你就要結婚了。”放羊的孩子難令人信任。 “那只是個玩笑。”歐陽清輕輕笑開,眉問豁然開朗。 再度拉她入懷,硬硬的胸膛包容軟軟的小貓。怪了,明明是不熟的兩個人,但他就是覺得她的身體嵌進自己懷裡……契合。 “你不要玩我,我不信你。”她在他胸前搖頭,大大的寬敞靠出她的瞌睡虫。很累……幾個日夜不休不眠為父親辦理後事,她的面具……戴得好累。 “我沒有玩你,你手上戴著我的戒指。”歐陽清拉起她的于,塑膠吸管做的戒指還套在慕情指間。 “你一轉頭,又要告訴我,那些話不算數。”慕情對他沒信心。 “我不會再說這種話。” 她沒抬眼,否則她會看見他眼中不常出現的認真。 “如果你說了呢?”他的身體足一片又寬又濃的羊毛毯,圈得人安全舒適。 “你要我發願?”他低頭問她,姿態像個好男人。 “不要發願,我只想確定,你認為娶我當妻子是奸主意,不是想玩我。” “好玩的東西很多,我不用選擇玩你。” 話越說越真,娶她的念頭在心底扎了根。怎會這樣?大概是她用了超級肥料,讓感覺瞬間茁壯。 即使眼睛累得睜不開,她還是要說清楚︰“馬上到教堂結婚,我才信你。” “好吧,我們去網咖做一張結婚證書,再找兩個身上有印章的人替我們做見証,白紙黑字,留下證據,你總能安心吧!” “好。”慕情知道,應該把臉從他懷裡移開,開始行動,可是這個胸膛又寬又舒服,舒服到她不想移動腳步。 “走吧!”約莫猜出她的疲累,痞得讓人想踢一腳的歐陽清居然抱起她。 抱她進車,進網咖,抱她到路邊酒店,找到兩個攜帶印章出門的男女,見証他們的婚姻。 整個過程裡,慕情醒醒睡睡,不曉得他在做什麼,只曉得他忙得讓人同情,忙得讓她窩心。 也許她替自己找的丈夫不是世界極品,也許他在世人眼光中不算人流,但她相信,她會好好努力,讓自己成為可人嬌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