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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憶藏寶圖╱傷口是我的導師
作者: 吉米	日期: 2014.07.07　　天氣: 　心情:

記憶藏寶圖╱傷口是我的導師

【聯合報╱文／廖翠玲】

十幾年前的某個小年夜，朋友約我們夫妻到南京東路敦化北路口的環亞百貨樓上的餐廳聚餐。下班後先生和我搭乘307公車前往。
上車後，我告訴他，過了第二座高架橋，下一個大馬路就是敦化北路，我們要在那個路口下車。也許因為冬日天黑得早，或是車上人多太擠了，視力比一般人差得多的他，無法看清車外的路況。看不清，就只能問人。
我算算離下車點該不遠了，催他去請司機到站前告訴我們。沒聽到我先生怎麼跟司機說的，只聽那司機提高嗓門，彷彿我們做了什麼錯事，需要全車乘客評理似地說：「車上字幕那麼大，你不會自己看嗎？政府花那麼多錢做這些，每個人都和你一樣不看字幕，都來問我，那政府的錢不就白花了！」
我先生沒做任何解釋，走回我身邊。同一時間我聽到身邊有人輕聲嘀咕：「他們眼睛看不見。」接著拍拍我的肩膀：「到站我會告訴你們。」

下車前，我站在門口，轉向司機（淚水在眼眶裡打轉，一股強烈的痛猛力刺著我的心），雖然很難，我仍儘量提高聲音對司機說：「我們就是眼睛看不見，不得已才來問你，希望你永遠不會有眼睛看不見、需要人幫忙的時候。」當時我帶著氣憤的心情下車，好想投訴那位惡劣的司機。

不過，那晚的飯菜甚是可口，我的怒氣隨著朋友的美意和美食吞下肚，消化掉了。
忘了多久之後的某日，我又搭上同號碼的公車，打算到台北車站換車。一路上我都站在司機後面。車子左轉林森北路後，我走到司機旁邊，請他到了台北車站時叫我。同一家公司的司機，反應竟然如出一轍，他也用那需要全車乘客來評理的聲音說：「台北車站？台北車站那麼大，你不會自己看喔？」
不知那天我是EQ變高了還是嘴巴中了「甜毒」，我用裝可愛又無辜的語調答道：「我也很想看啦，可是我的眼睛看不見呀！」
呵，真希望當時有人錄下司機的「經典」反應。他減慢車速，我猜他一定仔細看了我兩眼，只聽見他滿是愧疚的聲音說：「對不起、對不起，我真的不知道你看不見。對不起……」

他一再重複地說對不起，我一再真心微笑答：「沒關係，沒關係。」每回答一次，心裡就多一分歡喜。
台北車站終於到了。司機先生要我讓乘客們先下車、上車，然後……請車上乘客稍等，他親自帶著我下車，口中仍對我說著「對不起」。他帶我走到我要轉乘的公車站牌，請等車的乘客帶我上車，還交代人家上了車要幫我告訴司機，到站記得叫我。
十多年後的此刻，當我在鍵盤上敲出第一段故事，心情依然無比沉重；敲出第二段故事，仍抑制不住想笑的感覺。兩件事都在我腦中生根，我永遠不會忘記。

其實，兩位司機對我和先生請求協助的直接反應是一樣的，不同的是，我做出了不一樣的回應。數千個日子過去了，兩位當事人想必早已忘了此事。放不下的是我：我的傷口沒有復原，歡喜和傷口比鄰而居。

說出不友善的言語，受傷害的其實是自己。

如今，那個好痛好痛的傷口成了我人生路上的導師，每當我有不友善的話想說出口，傷口彷彿會隱隱作痛，阻止我再度傷害自己，我也因此得到與人為善的喜樂。傷口雖痛，仍願一生有它同行。
【2014/06/02 聯合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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