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年幼時,母親常問她妹妹為什麼不開心,雖然她只是躺在小床上緊抱心愛的玩偶。帶她出門玩,親友老問她父母這孩子是否個性憂鬱。 就學生涯裡,她都沒什麼朋友,因為同學覺得她陰陽怪氣,很難相處。交了兩個男友,兩段感情都天天在吵架,男友沮喪不解,大聲吼她:「妳到底是在不滿什麼?我做錯了什麼?」她搖頭否認,沒有呀,一切都很好啊,男友不相信:「那妳幹嘛每天擺臉色給我看?」 辦公室同事婉言勸她放輕鬆,別成天繃緊臉,搞得工作氣氛不好。
直到某天,她去餐廳洗手間,一面是相連的廁所間,一面貼滿明亮的鏡子。她推門而入時,裡頭空無一人,只有右手邊一個女人同時與她進入。她轉過身來,看見那女人轉過臉來,薄薄嘴唇呈倒弧形,臉頰鬱鬱寡歡,眼神哀怨,斜斜地瞟她。那女人不知為何這樣滿腹憤怨,好像監禁在千年的仇恨裡,對全世界懷有復仇的敵意。她驚懼地倒退一步。 原來那是她的臉。一張道道地地的婊子臉。 她嚇出一身冷汗。而後她有意識地去調整表情,有事沒事就刻意打起精神傻笑,即使坐電腦前打字或一個人走在路上時。情形卻沒有好轉。反倒哀樂表現差距愈加明顯。當她忘了微笑時,旁人更害怕她的陰沉表情,不知如何應付她突然低落的情緒,雖然她內心其實平靜,一點事兒都沒有。 有一天她認識了小楊,他一臉不高興站在聚會角落喝酒,旁邊朋友都在推他肩膀,要他開懷享受,別掃大家的興。他說,「我很快樂啊,但我臉天生長這樣,我也沒辦法。」說完他板著臉用小吸管把杯裡混了伏特加的橘子汁喝完 就這樣,他們在人群中尋到了彼此。這對馬臉夫妻,垮著臉度蜜月,垮著臉採買雜貨,垮著臉逛街看電影,垮著臉上山喝茶。當他們在山頂觀賞落日,底下城市燈光逐一閃爍,她將頭靠上他肩,垮著臉嘆息:「有你真好,從此我不用微笑。」茶館老闆跟老婆在櫃檯後咬舌根:「可憐夫妻看上去真不快樂,恐怕不久就離婚了。」
《男人家 胡晴舫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