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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那歲月、那女人-秋雨如5
作者: 夏翎 日期: 2015.05.30  天氣:  心情:
  幾天後的這日,天快黑了,雨如突然從我家門口走進來。
  盼了許多天都沒盼到她,突然見面,我既高興又驚訝:『阿雨,妳瘦了!』
  『小翎兒也長大了……』她在我家的門檻上坐下,哀傷的對我說。
  好多個月了,她身上還穿著爸爸那件軍綠色外套,天氣有點熱,她頭髮有點亂,臉色也有點蒼白。奶奶看到她來了,就去隔壁跟梅梅的父母打了個招呼。我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麼,也沒注意,就一個勁跟阿雨聊天。我唸叨她頭髮太亂、唸叨她衣服太髒,拉著她到後院洗頭髮換衣服。阿雨很乖的任我在她身上拉扯,可能拉痛了她的頭髮,她眉頭皺起來,可是沒叫疼。我用肥皂把她頭髮洗乾淨,又偷拿了奶奶年輕時穿過的一條裙子給她穿上;阿雨笑得像個孩子,我瞇著眼笑得像個大人。
  『小翎今年也快八歲了吧。』
  我點頭,驚訝她還記得這個:『對呀,我們認識兩年多了。』
  『是阿──兩年多了……』阿雨有些走神,雙眼茫然,眼神膠著在甚麼也沒有的空氣中,也不知在看啥。她的聲音有些虛幻、有些落寞:『小翎妳說,離了這骯髒的肉體,我們又會在哪裡?』
  我愣愣的,不明白她意思,卻在她面前故作老成:『阿雨不髒,小翎也不髒;我早上才洗澡,剛才也幫妳洗乾淨了。』
  阿雨嘆氣,那麼憂傷的嘆息,彷彿要把身體裡面的骯髒全部釋放出來。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又說:『我總覺得人生太過虛幻,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裡;有時候明明跟著肉體行走,卻又恍如離開了自己;有時明明真實發生過的事情,我卻總覺得那是場夢般虛無……妳說,這樣的日子,還要到甚麼時候,才能結束。』
  我認真思考她的話,阿雨這番話太過高深,超過了我能理解的範圍。可是我不想讓她失望,於是就說:『因為妳每天都當自己死了般活著,所以才有這些感覺。』
  『啊──』
  可能是我這番話震到了她,阿雨張大嘴驚訝瞪著我:『小翎……』
  我被她神情嚇到,愣愣的不敢說話。
  她看了我許久,才又嘆氣說:『妳真是我的菩薩!』
  這是她常對我說的一句話,我每次都聽得似懂非懂,卻還是很高興,她的誇讚讓我覺得很自豪。然後就趁著她誇我時的高興勁兒,又勸了句:『阿雨,回家吧,妳爸媽會擔心的……』
  不知為何,回家這兩個字總讓她戒備;原本還一臉輕鬆跟我講話的阿雨一聽到這話馬上變了臉色,又開始流淚。我嚇到,伸手去給她抹淚,慌了般一個勁說:『阿雨乖,不回便不回,別哭,我……小翎錯了,阿雨不回家……不回家阿。』
  她卻哭得更兇了,我不知所措的抱著她。她的頭髮還未全乾,許久沒整理了,快長到臀部,這一縮在我懷裡哭,就把濕頭髮全部蓋在我身上,弄得我衣服也濕了。我渾身不舒服,她的悲傷感染了我,心裡也跟著悲傷,跟著她掉淚。

  『怎麼都哭了呢!』
  奶奶的聲音從旁邊傳來。阿雨止了哭聲,轉頭看她,神情有些狼狽。奶奶苦笑的搖頭:『阿雨,妳有時明明很正常,為甚麼要如此放逐自己。這是何苦……』
  阿雨低下頭,沒有說話。可能不想回答奶奶這個問題,她又嘆氣。
  『自我放逐不能解決問題,人生,也並不是一帆風順的,總有那麼些坎坷與憂愁,需要妳去面對。妳若一味逃避,這關就永遠也跨不過去了。』
  突然之間,我覺得奶奶才是阿雨口中的那個菩薩。
  『對啊,阿雨要勇敢,壞蛋都怕勇敢的人。』我拍著她肩膀說。
  她卻茫然的嘆息:『我現在卻害怕勇敢,因為……』她苦苦思索,似乎在記憶長廊裡,尋找那些似夢還真的片段:『曾經太過勇敢,以致敗得一塌糊塗,輸了自己……現在還找不回來,我不知道,曾經的那個我,去了何處!』
  『妳在這裡啊──』我聽不懂那話,只當她又犯糊塗了,提醒她說:『阿雨一直都在小翎身邊,曾經的妳就是現在的妳,現在的妳也是曾經的妳,都沒變過的……如果阿雨變了,現在怎麼會在小翎身邊呢;如果妳變了,肯定就不會認識小翎了。』
  說了半天,連我自己都被自己這繞口令般的話搞糊塗了;但阿雨卻聽得很認真,而且還恍然大悟的樣子,又陷入深思,讓我心裡有點得意。
  奶奶卻還是搖頭,說:『天快黑了,我去弄晚餐。阿雨妳今天別走了,就歇在我們家,跟小翎睡一起。』
  『好啊──』
  我答應得飛快,彷彿奶奶要留下的那個人是我。阿雨卻好像沒聽到奶奶的話,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。我見她不說話,便歡快跳起來,將她拉到屋裡坐下,又開始有一下沒一下的幫她梳頭髮。阿雨的頭髮很漂亮,黑漆漆的,又很濃密,就算被我用肥皂洗了,也沒怎麼打結。我幫她把頭髮都挽起來,學奶奶的樣子,想用髻網固定……忙呼了老半天,卻徒勞無功,我挫敗的垂下手,學阿雨般裝作老成的嘆氣。
  她卻還是不理我,其實我是故意嘆氣給她聽的,希望引起她注意;但她卻好像沒聽到般,看來心事重重。我有點被冷落的鬱悶,就也坐在她旁邊,不說話了。

  過了許久,她才抬起頭來,像看個大人般看我,眼裡有淚花在閃動。
  『翎兒,』她叫我。
  我頓時高興極了,馬上涎著臉轉過身來抱著膝蓋對她虛偽的笑。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,說:『翎兒,這兩年多來,妳大了不少,也懂事了不少。』
  『那是自然。』聽她誇我,我真得意了,說:『我逼著自己快點長大,每天晚上都有跟菩薩說。這樣才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妳!』
  『翎兒想要快點長大,難道真只是為了要保護阿雨麼?』她奇怪的問我。
  我也奇怪的看她,想了許久,才從自己僅知的那些詞藻裡找出話來回她:『不僅是阿雨,我希望我可以保護所有被欺負的人。』
  『翎兒真是個好孩子!』
  『我早就不是孩子了。』我故作老成的糾正她:『從看到阿雨的那一天,我就長大了。』
  『呵呵……』阿雨笑了,我第一次發現她笑得那麼純粹、那麼真摯,就像個不受世俗汙染的孩子。
  『翎兒是個很好、很善良的孩子,心疼阿雨這麼毫不相關的陌生人。以後一定也會有人像妳疼我這般疼妳的。』她摸著我的頭,如此這般真摯的說。
  我卻有點茫然,以後……
  多年以後,我才驀然驚覺,原來那個『以後』,是除了奶奶以外,再也無人這般疼我。就連父母,對我來說都遙遠得如同天上繁星。或許就是那搆不著的血肉親情,讓我特別珍惜與阿雨的這番惺惺相惜。以後……以後的以後,對於現在的我來說,只遙遠得如同虛幻。
  『翎兒疼阿雨,就是疼阿雨,沒想過以後;以後……我知道,阿雨也會這麼疼翎兒。』
  或許對於阿雨來說,八歲的我,這番話顯得太過成熟,已超過了她能想像的範圍。所以她驚訝了一下,才茫然的說:『阿雨不知道以後在哪裡,或許不久,就再也看不到以後了。』
  ……
 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這個艱難的問題,我接不上話。腦子有點糊塗,不知道如何安慰她,才能抹去她臉上那些憂傷。這時,我就在想,薛曇志或許是個瞎子,也或許是個眼睛很不好的人,所以才沒發現阿雨的美,所以才捨了她這顆炫亮珍珠而取那不值錢的玻璃。
  正感嘆間,奶奶已弄好了晚餐,招呼我們吃飯。阿雨有些羞澀,不知是不是不習慣這樣在別人家裡白吃白喝。看這模樣,她比以前正常了許多;最起碼,現在的她,情緒收控自如。我都差點忘了,以前那個穿破棉襖,對著我唱霸王別姬的癡傻女人。
  奶奶看出她的羞澀,就一如既往般溫柔笑了,說:『阿雨在我們家吃飯,讓這個原本寂寞的家變熱鬧許多,我們該感謝妳。』
  她這才自在了些,囁囁嚅嚅的沒說話。
  飯才吃到一半,門口傳來嘈雜聲。我好奇的往外面張望了一眼,見村裡的好些孩子都已經擠到門口,像看怪物般看著阿雨和我們一家人。我心裡有些氣惱,不喜歡被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的感覺,就端著還沒吃完的那碗麵條,站起來對門口翻白眼,撐紅著臉負氣的說:『看甚麼看,沒見過人吃飯是不是。你們家人不吃飯的嗎!一群沒禮貌的野孩子……』
  那群小朋友卻都如商量好了般,也不答話,只奇怪的盯著我和阿雨看。人群裡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……我聽到,有個很小聲的聲音說『自己就是野孩子了,還說別人……』
  『你們走……你們都給我離開我家……』我氣極,放下碗就去廳側拿掃把趕人。
  我在村裡向來是壞出了名的,大家都知道我的野蠻潑辣。反正沒關係,左鄰右舍早碎嘴說我以後嫁不出去,是個沒人要的潑辣貨,我才不管他們怎麼說呢,嫁不出去便不嫁了唄。
  眾人見我真拿了掃把要打人,都嚇到的往兩邊退去。我追出門口,往前一看,卻頓時愣住……剎間彷彿心跳都快停止了,整個人僵在原地動彈不得。
  『小翎,妳快回來,別兇人……』奶奶在背後叫我。
  同時,我也聽到了阿雨的聲音:『小翎……別……』
  再後來,周圍猶如被關了靜音般,一切聲音都慢慢遠了、靜了……眼裡只有那悄然立在人群後的男人──柯亦天,還有他手上提的那一包糖果。我想到奶奶,想到阿雨來時,她去隔壁梅梅家,跟她父母說了幾句話……
  老天──我真把阿雨給出賣了,就為了──那人手上的一包糖果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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